众人议论未歇,王有成又仰起头,缓缓吟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吟到末处,王有成语速渐缓,声音也低了下来。一股莫名的孤寂寥落的情绪,涌上了每个听者的心头,根据诗与画去想象,那该是多么孤独寂寥的场景?

诗已读完,那绿衣少女也已停笔,这首留了太多空白与想象的诗,让她意犹未尽,怅然若失。

谢道韫低头看着那副画,沉默不语,似沉浸在诗画之中不能自拔。

之前还不服气的青年,此刻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跟王有成的这首诗一比,他的那首得意之作,简直幼稚得可笑。

更为让他难堪的是,那些本来还站在他身边的好友,竟都毫无义气地悄悄拉开了与他的距离,一个个满脸钦佩神情,眼神都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

“王先生,是在下唐突了,多有冒犯——”说罢,他神情狼狈地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绿衣少女,转身便走。

“哎,书文!”有位同伴见他离开,赶紧出声叫道。

“由他去吧!”绿衣少女将画轴卷起,又冲王有成行礼:“这厮一向眼高于顶,小觑天下人,如今有先生的当头一棒,回去也该改改他的臭脾气了。”

王有成笑而不语,只是听着众人对这首柳宗元的名作的各种版本的解读。

“这首诗表面写的是渔人垂钓,实则是先生表明自己出尘出世的性格。”

“好一个是独钓寒江雪,整个画面自此处,由静转动,当真是让人心领神会,妙不可言呐!”

“我认为若是简单地,把最后一句,解读为在寒江大雪之中垂钓,那只能说我们读诗的人太过浅薄。

先生真正要说的,乃是渔翁虽身处酷寒之中,却坚强不屈,凛然无畏,傲岸清高的状态。

而渔夫要钓的便是那寒江大雪,将这寒江大雪当成把玩之物,大有一种天地虽阔,任我睥睨的豪气。

而这位渔人,便是先生自己。”

谢道韫笑了笑,说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面色微红,看着王有成道:“不知小女子解得对也不对?”

王有成见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少女态,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心神险些失守,大感把持不住,一双眼睛从谢道韫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移开,尴尬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像同一道菜不同人吃,会有不同的味道和感受。一千个解读者,就有一千个渔夫。”

听到王有成的话,谢道韫大感认同地点头,这话虽然说的浅显,但是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众人反复推敲,议论这首简短却不简单的诗,见王右军正面带笑意走过来,众人都不自觉让开一条路,微微躬身行礼。

“有成贤侄,今日你可真是让我们这些老朽大开眼界了。”王右军拍了拍王有成的肩膀道。

“先生说笑了,晚辈也只是一时偶得,有些运气的成分。”

“贤侄说的哪里话,这秤文台可不是虚设,何来运气之说!”王右军摇头道:“每年的兰亭会,除了饮酒,主要是为了在此地的溪流之中濯洗手足。”

看王有成面带疑惑,王右军又道:“本来,每一年的濯洗是只针对各族族长的,但是今日我们大家商议,邀请文气前三的年轻子弟一同去。”

“现在时间也到了,你跟道韫就随我来吧。”

跟着王右军来到溪水边,王有成便看到一群人早已脱去鞋袜,有矜持者将手脚将将伸进水中,而狂放者甚至直接站在水中,互相泼水为戏,似对这春末还未褪去的些许寒意毫不在乎。

王有成蹲了下来,露出一双木拖鞋,事实上他是难以接受贵族们穿的那种布履,用两根线绑在脚上,麻烦还不舒服,索性就买了双平民穿的木屐,又将这木屐的高脚给拆掉了,这才勉强适应。

谢道韫看到他这双不伦不类的鞋子,有些失笑道:“你这人可真有趣,穿着一身锦衣,却踩着这么一双鞋。”

王有成叹息道:“衣服是门脸,出来见人自然要打扮得体。鞋子反正藏得隐蔽,没人关注,也不打紧。”

“我就想知道,你这木屐的脚哪里去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这鞋子的脚因为走路磨没了,可我又舍不得买新的,而且你看,这还能穿呢。”王有成玩笑道。

“你也太吝啬了!”谢道韫一边说,一边卷起衣袖,露出两节光洁白皙的玉臂,在水中掬起水来洗手。

“姑娘,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啊!”王有成望着那两节挥动的粉藕,咽了咽口水道:“我们老家那边,有个人家里有的是钱,可是他在家里从来不穿鞋,只有出门会客时才会穿鞋子。”

“这世上还有这般人?”谢道韫听到这里,有些好奇,停下了脱鞋子的动作。

“自然是有的,朋友就问他,你那么有钱,怎么这么抠门?”王有成绘声绘色,手脚比划,学着奇怪的腔调:“还教育他说,你呀,就是想不通,其实人的一生很短暂,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人死了,钱没花了。”

谢道韫被王有成说的掩嘴娇笑不已,也不插话,依旧等待着王有成的下文。

“他怎么回答,是啊,最痛苦的事是人死了钱没花了,那你知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世上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人还活着呢,钱花没了。”

“噗哧!”谢道韫不由得笑出声音,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王有成心中一荡,心中感叹,若是能长留在此处可好了。

这里有如云的美女,有鼎盛的世族,有弥足珍贵美酒佳肴,还有阅不尽的秀丽江川。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对文化的敏感度比物质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

可是现实之中,文化跟物质相比连个屁都算不上。很多人都在问为何我们的文化在凋敝,事实上真正凋敝的是他们对于文化的态度,当所有才华都因为他们物质至上的态度而向着市场倾斜,那便是文化倾颓的最后时刻。

王有成沉思片刻,只见面色有些微红的谢道韫已经除下鞋袜,露出青葱玉趾,而且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萦绕,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先生,你在干什么?”谢道韫虽然看上去心智成熟,远胜普通的年轻子弟,但是终究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对于男女之事还停留在十分天真的阶段,像一个以为拉拉手就会怀孕的幼童一般。

王有成咳嗽两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鼻子有点不舒服,可能是这水太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