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湖湖畔,那位陈家三公子睡眼惺忪的站在春雨亭外,不时开揉揉还在打架的眼皮。亭中端坐着他的父亲陈青王,身后左右两边则是世子和二公子,至于那些丫鬟下人,早被叫在二十丈外安静等候。

卯时便被喊起来的陈青云看着亭中三人,疑惑问道:“父亲早早将我叫起究竟何事?”

陈璆并未着急回答,而是让儿子去湖边抄水抹把脸醒了瞌睡,才缓缓道:“老三啊,再过一个月你便十六岁了,按照我陈家家习,十五岁之时便要选定日后造化。我知道你爱玩,所以十五就没让你选,如今你已经快要十六了,就必须在从军和权谋之间选一手,不得推辞!”

一阵头大的陈青云立马收了歪三斜四的痞样,正正站好,露出罕见的严肃之色,皱眉道:“我对那些王霸权谋之术没有多大兴趣,也还不想从军,我想去闯荡江湖去!”

陈璆轻笑道:“闯荡江湖?那你给我说说看,你眼中的江湖事什么样子的。”

陈青云歪头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江湖就是仗剑扛刀,不平事处斩不平,快意恩仇,潇洒天涯。”

听完小儿子的话,陈璆好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瞅瞅身后的两个儿子,指着小儿子笑道:“你们听听,这小子说的这些话可不可笑。”

两个儿子都微微躬身,看来是认同了父亲的话。

陈璆猛地收了笑容,不怒自威,身子前倾,右手手肘撑在大腿上,大声道:“江湖,江湖不是你们这些小娃娃在书上看的那些什么路见不平一声吼,什么恩仇快意两相忘,更不是什么狗屁的不平事处斩不平。江湖,那是无数白白累骨堆起来的,是无数荒野曝尸垒出来的,是那些人情世故,尔虞我诈交织而成的。”

儿子对此不以为意,还是一副坚持己见的模样。陈璆也不勉强,反而问道:“最近武功练的怎么样了。”

父亲问起这个,陈青云便顺势跑到父亲旁边,只不过更靠近二哥一点,凑近嘿嘿道:“说起这个来,您儿子我可是有一肚子苦水。你喊来教我武功那些人我看全是存了拿我撒气的还心思,整天不是搬石头就是喊我往湖里倒水,这不是折磨人吗?”

陈璆爽朗笑道:“你说他们折磨你,好,我且问你,如果没有他们这番历练,你说你能在府门举着黑锅和那一大锅水整整两天?我也不想与你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大话,既然你向往所谓的江湖,那我便让你见识真正的江湖和。你且回去,收好行囊,三天之后早晨,限你卯时末刻立府,也不用太远,游历三千里后回府!”

这下轮到三公子傻眼了,立马哀求道:“三千里啊,我长这么大都没离开过青莲城三十里过。”

世子并未说话,在他看来三弟的确需要拖出去历练一番,毕竟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已经跨马提槊了,哪里想弟弟养尊处优这么多年。

看大哥不说话,相貌英俊儒雅的二公子捏着象白牙骨的折扇,替弟弟求起情来,“父亲,这样做会不会不妥,此举要不等弟弟及冠之后再行定夺。”

一向疼爱三儿的青王这次却面色冷峻,起身一挥袖,斩钉截铁道:“此事不容商量,就这么定了。”

世子陈旗云瞪了一眼如霜打过的茄子一般弟弟,嘴角一勾,随着父亲的脚步离去。剩下二公子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紧皱着眉头,想要显出一种心疼的情绪,最后实在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本色,安慰道:“这三千里路你可要有苦头吃了。”

出乎意料的是,陈青云并没有因此惊慌或是沮丧,反而露出跃跃欲试的心情,灿笑道:“二哥放心,等着三千里走完,你弟弟陈剑仙的大名就会很快传到王府的,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替我摆接风席。”

陈庆云啪的一开折扇,露出风物有信四字,边迈着方步潇洒离去,边哈哈笑道:“一定一定,到时候可以莫要哭着鼻子回来。”

等到父亲和哥哥们都走了,陈青云走进春雨亭内的石凳坐下,看着微微浩淼荷湖愣愣发呆,片刻之后,从石凳上跳蹦起来,大笑着在空中胡乱挥拳,把早就来到身后的两个贴身丫鬟给吓得不轻。

幼萍看着手足舞蹈的主子,喃喃道:“该不是疯了?”

姐姐幼茹温婉一笑并未答话,三公子缓缓扭过脖子,白了一眼这个和自己一样在左颊鼻梁骨旁生有一颗淡痣的小丫头,收了架势说道:“你懂什么,父亲这次说要让喔外出游历三千里,这不是我陈大剑仙声名远播的好机会吗,所以我当然要高兴。”

幼萍对主子的吹嘘并不买账,努努嘴道:“说的轻巧,你连剑都握不住,还大剑仙,牛皮吹的可真大。”

陈青云微微一愣,小丫头这话倒是提醒了自己,既然马上就要行走江湖了,那就必须去弄上一把好剑啊,否则莫说这个小丫头,随便拖过一人说与人听人家也不见得相信。三公子曲指弹了一下小丫头的脑瓜子,笑道:“看来还是幼萍聪明,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要去幽楼上面好好挑一把剑去,要不你跟我去。”

还在揉着脑门生气想要骂主子的小丫头一听这话,立马躲到姐姐身后,怯生生道:“我不去!”

陈青云被小丫头这般窘态逗得大笑不止,最后抱着肚子挥挥手,“你们先回院中,替本公子准备好衣物等等,公子我现在要去办大事了。”

幼茹点头称是,领着还在生主子闷气的妹妹先回了美人院。

四下除了远处路过的下人管家,空无一人,陈青云双手在胸前缓缓上提,胸膛也随着鼓起,最后往下一按,鼓荡的胸膛也平复下去。做完如此夸张的呼气动作,他便走到湖边,探着身子扯了一朵正绽放的鲜艳妖娆的小三色,扛在肩头,嘴里悠悠大声哼着一首简单到三岁稚童都学得会歌谣。

“圆叶大呀么大啊,身子直呀么直呀,有花自地下出,出淤泥而不染。有女采花捧露来,送给小伢子啊,伢子稚嫩不识其中意,摇头不愿接……”

歌声悠扬清远,带着浓重的民族风情,旋律动听。

荷湖对岸的观风亭二楼,青王凭栏而立,闭眼听着小儿子在湖畔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动容道:“青云心里还是有所芥蒂啊。”

身后的世子也低头道:“娘亲在三弟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三弟太小,就只记住了这首荷花曲。”

青王摇头补充道:“还有他对自己父亲的成见。”

这次世子没有再说话,而是低下头不再言语。而旁边的二公子看着父亲和大哥的背影,顿感悲伤。当年父亲一人灭去六国,却被整整九个旧国臣民记恨,在那些人看来,若不是父亲那八千子弟兵出关南下,便不会有被儒生们痛骂的“水淹曹国”,“大弦七阴”和“上阳之围”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事,不过让父亲背上“血玉”骂名的,还是那场让儒家诟病却让兵家极力推崇的“酆阴山之战”。那场大战,八万白袍军战胜了于自己四倍之多的诸国联军。

细细想来,想在所谓开平盛世,不过是在前人无数尸骸血水中累积出来的。

陈庆云直直看去,顿觉凭栏处的父亲身形竟有些佝偻了,这让他心中百感交集,不过仍是压下心中异动,出声道:“三弟现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会懂,父亲的无奈和娘亲的良苦用心,这一切终有一天三弟会懂的。”

青王陈璆没有回头,眯眼远眺满湖荷花,眼角的皱纹愈加的深了,“北虞和东滕隐隐有联手之势,我孤竹国一向是三国中无论军力财力都逊于两国的,如果他们一旦联手,便入蛟龙入海,掀起的惊涛巨浪,不是孤竹现在能抵挡的。所以,战事一旦加紧,沙场之事,生死难料,我怕等不到青云敞开心扉之时了。”

这可不是什么大吉之话。

虽说他们军人行军打仗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佛陀,可仍是有些忌讳。

世子猛然抬头道:“父亲……”

青王摆摆手,打断世子的话,用力拍了几下栏杆,留下一句话后,独自下楼走出观风亭。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