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城西城城脚下,李应知百无啃着一文钱就能买到两个的馊味满馒头,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看着几个老头争吵的歇斯底里的棋局。
没办法,自打从前在白袍军中只是个小小的末等持槊步卒的老爹病死之后,他就孤零零的一个人领着每月衙门发下的抚恤钱过活。至于他娘,他也不知道他娘到底是谁,按那死鬼老爹的说法,他娘就是青莲城人士,在生下之后就受不了如此清贫潦倒的苦日子,干脆丢下父子娘连夜跑了。所以就算别人在他面前如何叫嚣骂娘,他都不会动气。既然你把我生下来却又丢下我,你是我娘我不能骂你,可别人骂你几句又何妨。
犹记得那年病榻前,死鬼老爹油尽灯枯弥留之际,躺在朽木烂床上,拉着宝贝儿子的手,泪眼朦胧,断断续续的诉说着他这个乱世之中无名小兵的故事。
那时候青莲城还不叫这名字,而是叫蛙爪县,名字俗不可耐,也十分贫穷落后,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达官显贵,都是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可这蛙爪县地理位置偏偏处在孤竹国以北,要是北虞挥军南下肯定必经此处。虽然是个军事重镇,可那时候孤竹国还不像如今这般强盛,也只是南方十数国中的一个小国而已,常常备受强国欺凌,这蛙抓镇也不知被北虞扫荡了多少回,渐渐人家发现没什么油水之后便懒的再看一眼。所以蛙爪县的男人们不管老幼青壮心中中憋着一个口气,想要也让世人看看他们不是任人践踏的孬种。
左盼右盼,终于在宣武年间盼来了刚刚得到皇帝亲题大纛帅字的白袍军征兵,蛙爪小城之中的居民们奔相走告,不惜徒步数百里,去往南方应征。那时候蛙爪县中,母送儿,妻送夫,儿送父,除去实在无法离开家中的,上到五十五岁花白老儿,下到十四莺发少年,浩浩荡荡的一千二百一十六人,南下从军。那时候刚刚组建起来的白袍军不过八千人而已,其中便有这么多人都是都是来自贫困不堪的爪哇县,当时皇帝陛下还亲自下旨犒劳了全县,那时候只要是蛙爪人,出去无不仰头而行,骄傲的紧。
李应知他爹李亮说起这事来,满是沟壑的脸笑的灿烂,骄傲。
辗转驰骋二十年,陈璆率领白袍军长槊横扫整个南方,八千白袍也变成了了如今浩浩荡荡的二十五万。当年出去的一千二百一十六人,回来之时却只剩下十三人而已。
也不知是哪一对新婚便婚服便军戎的小夫妇约定好了,带凯旋归来,衣锦还乡的时候就着红衣,描红画眉城外相迎。这事慢慢便传开了,大家都相约就这样相迎。
可戎马倥偬二十载,多少故人都作土。
盼儿盼不来的再也等不到,离别之时二八年纪的女子也人老珠黄。于是母死女迎,妻老子扶,大家站在已经从低矮土墙变成高大城墙的城墙下,翘首以盼。
盼啊盼,念啊念。
曾经一千二百一十六人赴沙场,如今风尘之中,十三骑萧瑟而来,风沙迷眼,泪水满面,铁甲之上刀痕纵横,宣示着这二十年的风霜。
那些俏佳人们都纷纷哭画了妆,凄迷舍离。
大风烈烈,多少红衣飞舞。铁马嘶鸣,十三黑氅飘摆。
整整二十年,男人南征北战,都不曾回过一次家,其实大家隐隐之中心中在就猜到了一些,只是不想轻易就把这个希望破去。
希望着期望,期望着失望,失望最后变成了绝望。
也不知是谁早已想到了如此结果,轻褪红衣,露出里面的缟衣。
哗啦啦。
无数红衣飞起,遮天蔽日,如那些远去的英魂,随风而逝,不再归来。
已经改名为青莲城的城头之上,王旗降下,全城缟素,全城纷纷跪迎十三将士和他们身后绵长数理,拉着其他一千二百零三人的骨灰。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青王陈璆的命令,不论白袍军将士战死何方何处,一定要把尸体带回火化掩埋,就算实在找不回尸体,也要找回佩刀兵器,因为每名将士佩刀之上都刻有自己名字。
独一无二。
陈璆曾经说过自己不能给战死的将士们带来什么,只能留下这些篆刻着将士姓名的冰冷铁器,诉说他们生前的辉煌。
昏黄的灯光下,李亮老泪纵横,叫儿子李应知从床下翻出一个不满灰尘的匣子,颤抖着交到儿子手中,哽咽道:“白袍军刚刚起军之时太穷了,所用兵器都不怎么好,只能用寻常俗铁打造兵器。这把铁刀是你爹我从军的第一把军刀,一直不敢丢弃,虽然现在锈迹斑斑,却见证着当爹我曾经的辉煌。”
李应知缓缓打开木匣,里面安静的躺着一把浑身锈迹的铁刀,模样平常,是白袍军老式军刀的模样,隐约还能见到锈迹之中篆有李亮二字。
“你爹我回来那天,全城跪迎,是我这一生最荣耀辉煌的一天,可我宁愿永远没有这一天。十三人中,先后病死九人,自尽两人,重新跨马而上战死一人,唯有我苟延残喘至今。日子是过的苦了些,那是我们觉得没脸去拿那些同袍兄弟们战死为我们换来的血银子。”
“所以你别去恨青王他们为何不善待我们,实在是愧疚,愧疚啊!”
“为父我要去见老兄弟们了,整整一千二百一十六人啊,二狗,大柱,老马,我来了。”
李亮断气之前回光返照坐直身子,瞪大眼睛,攥紧拳头,高呼:“此生无悔入白袍,下辈子,还要身着白袍。杀!”
李亮笔直倒下,彻底断气。
咽下最后一嘴馒头,回过神来的李应知悠悠叹了口气,仰头眯眼看看高悬当空的烈日,咧嘴一笑。
听说那陈小子被青王给撵出了家门,丢了一把剑给他,让他游历江湖去了。那小子走了,我也要走了,不然他就要比我先成为大剑仙了,那我岂不是没面子了不是,以后还怎么去我的大花。
说走边走。
李应知回到家中从供桌上那些铁刀,随便收了几件换洗衣服,带上攒了许多年的五两银子,给老爹的牌位上了三炷香后,锁上吱呀木门,毅然转身生活了十五年的破败土屋。
趁着宵禁最后的时间出了城门,李应知回头看了一眼恢弘的青莲城墙,挑眉笑道:“陈小子你等着吧,等你见到我的时候就要唤我一声单刀大侠了。”
盛夏时节,荷花正盛。
两个梦怀憧憬的少年相继离开青莲城。
去往何方?不知。未来如何?不知。
少年心头肩上,存着担着的不应该都是意气风发,鸟语花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