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隐翠色,高天涌寒流,四下里起了薄雾,笼着深冬的晨光,淡淡的泛着黛色。

古巷深处,那盏描有司字的灯笼似是梦境般不复存在,朱门仍旧紧闭着。巷子的这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梅园依旧冷寂,梅树枝头有零星几点梅花悄然绽放,给这萧索的院子顷刻间添了不少生机。

屋子里,两个丫鬟正吃力的把叶昀抬上床,碧儿急得眼泪珠子直掉。

明珠与碧儿交好,看着叶昀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也是心疼,便道:“可仔细哭坏了眼睛,赶紧烧点热水,我们替九小姐更衣擦身,我晓得些土法子能治风寒,眼下也只能一试了。”

碧儿闻言,更是难过,叶昀也是府中小姐,却连请个大夫的钱都没有。

若不是冬日府中的人起得晚些,她恰巧从那狗洞里爬了出去,救了叶昀。碧儿永远不能忘记当时的情景,叶昀蜷缩在地上,怀里抱着包袱,身上披着单薄的披风,在冰天雪地里,原本精致的小脸被冻得乌青,碧儿差点以为叶昀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她求了明珠,才两人合力把叶昀从后门抬了回来。

热水一盆一盆的换,碧儿的眼睛也哭肿了,明珠正用姜片为叶昀刮痧,房间里都是浓浓的生姜味。

刮完痧后,明珠忽地叫了一声,“碧儿,小姐的脚上的伤口流脓了!”

碧儿险些没拿稳手中的木盆,定了定心神,想起看管后门的章三,便转头去找他了。

府中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叶昀不受宠,连带着碧儿在丫鬟圈子里也颇受排挤,她在府中交好的人,也只有明珠和章三了。章三虽是个看管后门的,但为人老实本分,上头不曾短过他的月银。

章三借给碧儿的银两有限,权衡之下,碧儿只抓了半副风寒药和半瓶金创药回来。

待她回到梅园,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堆人。

领头的正是府里兰苑的正房夫人苏美娘,她身后还跟着各院的姨娘,分别是竹苑的柳姨娘,菊苑的程姨娘。

这梅兰竹菊本是花中四君子,梅为首,梅园也是四个院子里最大的一处,早些年这里风景独好,一直是各院姨娘眼红的地方。如今破败到叶昀主仆两人勉强能够遮蔽风雨,各院的姨娘夫人来这里,显然不是为了争地盘的。

碧儿心思转得极快,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夫人,柳姨娘,程姨娘。”

没人正眼瞧她,她只得保持福身的动作。

明珠是菊苑那边的人,此刻也垂首低眉的跟在程姨娘身后。

今日是梅夫人的祭日,老爷破例来了梅园,一行人便都跟了过来,却都在院子里,沉默着。

碧儿终于支撑不住,她病还未好透,脚一软,便摔倒在地。

奇怪的是,竟无人责罚她,反而有一双纤细莹白的手,把她扶了起来。

“怎么也不小心一点,可摔着哪里了?”

竟然是叶昀的声音!

叶昀身上披着一件银色的狐毛大氅,脚踩着一双金丝绣花的织纹锦履,如瀑的青丝用一支银色累丝琢玉的梅花簪随意挽了半边发髻,脸上用一方薄纱罩着,只露出一双莹莹如玉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碧儿打量着叶昀,嗫嚅着唇,“梅夫人?”

叶府中见过梅夫人的,少之又少,就连进门最早的苏氏也不曾见过。听了碧儿的话,众人都是一惊,尤其是苏氏,面上镇定,手中的锦帕却是攥得死死的。

只见叶昀摇了摇头,右手抬起来搭在碧儿的手臂上,转身对着院子里的一行人,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礼,这才缓缓说道:“九儿近日感染风寒,不能给母亲问安,实在心中有愧。”

她借着碧儿的力,才能勉强站稳。

“是么?那九姑娘可要小心了,听说这府里头闹了鬼,可不利于养病。”苏氏一身绯红,仪容和气度都比身后的几个姨娘要嚣张许多,说着话,竟是掩唇低笑起来。

昨晚叶昀跟人私奔的消息,在府中已经不是什么秘闻了。若不是叶老爷严令不可飞短流长,恐怕这一条街的人都该知道了。

叶昀半眯着眸子,打量着眼前的人,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程姨娘的身上。

叶老爷的这三位夫人都生得美貌,苏美娘以雍容大气见长,柳姨娘眉眼娇媚,只有程姨娘给人的感觉最为温和平淡。

感觉到叶昀的目光,程姨娘拢了拢身上浅灰色的披风,朝她温柔一笑。

叶昀没有回应,淡淡的挪开了目光,身子虚晃一下,咳了几声,又道:“大夫说九儿这病容易传染,还望夫人当心,别让府中的人都染了病才好。”

苏美娘握紧了手中的锦帕,随着众人往后退了一步,端出她当家主母的气势来,冷声笑道:“老爷还在这儿,我们的去留,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庶女就能决定的?”

说完,身后有人附和的嗤笑着。

叶昀紧拧着眉头,勉强将喉咙中那一股腥甜咽了下去,一双莹莹如玉的黑眸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一张张脸。

“夫人,还望您体恤我家小姐自幼没有姨娘的份上,让奴婢先扶小姐回房吧!”碧儿垂首哀求道。

寒风裹挟着刺人的冷,也带来了雪。

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吻向大地,鸦青色的院子里,不消多时,便添了一抹白。

柳姨娘最先捱不住,抱着一顶流鎏暖炉,往苏氏身边靠了靠,声音软软糯糯,“姐姐,你瞧这雪下起来没完没了,咱们,且先回了自个儿院子罢。”

说完不忘给苏氏另一侧站着的程姨娘递眼色,谁知那程姨娘似是没有看到一般,温润的目光落在梅园正屋前,声音恬淡,说道:“柳姐姐若是累了,便先回罢,老爷在这里,妾身便哪儿也不去。”

苏氏被两人闹得心烦,尤其是程姨娘抬高了声音说的那话,让她心里一阵厌恶,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适时叶老爷一身青色常服,从主屋走了出来。他扫了一眼石阶下的众人,目光落在叶昀身上。

雪花落在叶昀的睫毛上,轻盈盈又散去。叶崇文的年纪,在这个时空里算是中年,年轻时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的风骨,此时更添了阅历沧桑,更强烈地散发出男性的魅力。

叶崇文的手就要扶过来,叶昀弯了弯唇,颔首,眸下滑过算计,抓住了碧儿的手臂,身子不受控的往前倾去,一口鲜血尽数喷在了叶崇文的脸上。

温热的,女儿的血,就那样在地上的一层薄雪上绽放成细小的梅花,叶崇文陡然睁大了眼睛,眸中一痛,将叶昀打横抱了起来,竟是往他自己的归鹤楼去了。

如今这形势,断没有人敢再轻慢了叶昀了。

只是不知,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突然从无人问津的九小姐,变成了叶崇文的心头宝。

原本堵在梅园不肯走的一群人,乱了阵脚,都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思索着日后怎么跟这九姑娘相处了。

但叶家,到底是乱了。

叶昀这一倒,便昏睡了三四天。

叶老爷为了让她好生养病,特意派了不少家丁心腹,护送她到别院去休养。荷香小筑有一处温泉,就连苏氏也不过是怀了叶芙时去那里养过一段时间的胎,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得过那样的殊荣。

这日,一行人离开叶府。

铺着软垫的马车内,叶昀斜靠在一方瓷枕上,看着手里一支飞镖神思远游。

缀着红璎珞的飞镖上,镌刻着一个司字。

思来想去,叶昀都想不出,这朝中有人姓司,那伤她的,难道是江湖中人?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江湖,山河渺渺,让她去哪里找这个王八蛋?

她的身子在这次重创之后,更加娇弱了。如今叶老爷官复原职,做个清闲太傅,也算得是两朝元老。眼看着年关将至,府中嫡女叶芙又年满十六,届时府里人事往来繁琐,以叶昀的现状,是怎么也避不过了。

此时一辆黑漆银边上了乌釉的马车行在朱雀大街上,乍一看并不华丽,但细节处处透着低调中的奢华,就连那匹拉车的马,也养得油光水滑。

忽地,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男子英气十足的驾马声,快速的逼近。

家丁连忙把马车往边上停,可那马儿,极为不配合,在地上踩着乱糟糟的步调,把马车弄得一晃一晃的。

碧儿早前见叶昀睡得熟便没上车,如今看着马车颠簸起来,都担忧的唤着小姐。

眼见着,城门口那匹枣红马,征过沙场,带着蛮横的狠劲,冲了过来。

马车勉强稳住,帘帷摆动间,一双嫩如青葱的白皙纤细的手挑开了车帘,女子面上带着面纱,眼神却是大胆的往马上的人瞧去,带着些许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