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抬起头来,神色波澜不惊,但是拿钱的速度快疾如风,含糊的唔了声也没有二话。
少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以轻快的步子去找另一个小二也就是被林婶称为平子的陆平了。
外面躺椅上的中年人吃一颗茴香豆、滋一口龙川酿、又吃一颗茴香豆,暖洋洋的太阳光晒在身上,略显陈旧的衣衫在阳光下竟然也反射出丝丝光泽。他惬意而满足的呷呷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林家客栈。
这一眼的视线就像是穿过了客栈外墙,直穿里面,看到两个少年虽然都穿着粗布麻衣,但笑容灿烂、动作利索、穿堂来回的忙碌着,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几分。
正午时分,林家客栈地底下,在一处宽大的地下室内,一个少年正在挥汗如雨。
这地下室建造简陋,但是却不简单,四面墙壁包括地下室顶部都是黝黑精石垒砌而就,能有效隔绝声音,还起到快速散热的作用;地下室偏中间有一道宽不过成人一步的水槽,水槽连通小镇之外的底下河道,这地下河道之上则是龙川镇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绣花河。
绣花河发源于小镇南部的十万大山,终年水量充沛,也反哺着地下河道水源不觉。受此福荫,连接地下河道的水槽也是一直保持着满当的水量。
在水槽边上有一座大火炉,风箱、鉄墩一应具备。此时,一位少年正赤膊着上半身,下半身也仅有一条短襟窄口裤,手握大锤一下一下的砸在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上。
在火光的映衬下,少年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更显红耀,那紧绷的肌肉在汗水的反衬下亦是显示出爆炸的力量感。
十年如一日,说的就是少年现在的状态。自第一天少年被一个还未长出鱼尾纹、还没有生出根根华发的女子带进这地下室,少年就开始了这样生活方式。
女子说打铁是独属于男人的,只有男人才能打出铁来,同时也能造就出一个真正的男人。
彼时的少年刚刚经历过人生最大的噩耗,饱经人世苦楚跟磨难,但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话,尤其是好好活下去这句话深深刻在少年的心上,所以少年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像爹一样的男人。听女子说打铁可以成就出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一刻起还是孩子的少年就已经决定了,要开始跟女子学习打铁。
最开始的时候,孩子还太小,根本就无法做到真正的举起那重达数十斤的大铁锤,只能拿着一把特制的小铁锤慢慢的敲打铁片。每一天一个时辰的敲击,少年最少要打一万下。
可是这活儿太苦了,比之少年接触过的任何活计都要苦。半个时辰下来,少年就全身打摆子,汗出如浆,站都几乎站不稳。也亏是少年毅力远超一般人,硬是咬着牙坚持。
短暂的喝口水缓口气之后,少年又开始了下下半个时辰的打铁任务,这一次少年几乎是麻木的一下一下打在铁片上。这般如同自由落体一般的敲击,打在铁片上的力度有多大可想而知。
等到这一个时辰的打铁工作打完,还是孩子的少年已经瘫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看似十分简单的敲一下敲一下的工作是那么的辛苦。好在女子早就料到是这种情况,下午便专门让少年休息了一下午。
但说是休息,其实也是要少年做站桩,一种缓解疲累的站立方式。并且,女子还教给孩子一种呼吸吐纳的方法,三长九段十八停,照这个呼吸吐纳的法子配合站桩,少年发现身上那种因为过度疲累导致喘不过气的情况大为缓解。
但是第二天,少年还是出现了过量运动的后遗症,那只打铁的手几乎抬都抬不起来。没办法,打铁既然开始了就不能断了,必须坚持。这是收养少年的女子唯一的硬性要求。少年只好换一只手握锤,还是进行了第二天的敲敲打打。
慢慢的时间长了,少年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好了,对于打铁他也慢慢悟出了一些自己的心得。其实打铁并不属于技术难度特别大的手艺,但对于作为初学者的少爷而言,容易做无用功。有经验的师傅知道敲击的时候,不只是一榔锤一榔锤的往下砸就行了,而是要把握一个点。比如说要把一个厚的铁块打成薄铁片需要不停地敲打,但打铁的时候,有经验的老师傅会在下面再垫上一块铁枕,每次敲打需要让铁块上的敲击点和铁块及铁枕的撞击点碰到一起,才能作为有效的一锤。
而这个点就是需要长时间练习,才能把握得精准。
另外打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学会专注,无论是枯燥、无聊、疲累、痛苦,还是火炉烘烤的炙热,任何环境下都要保持专注,每一锤都要到那个点上。包括贴钢、夹钢、铸铁、淬火……每一项工艺都要按时进行,到后面甚至要打磨、边缘的处进行的适力敲击,都要做到心无旁骛,这对于体力的消耗极大。
所以有人说做活儿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而少年一苦就苦了十年。刮风下雨、酷暑严寒,从不间断。
但这所有的苦都不是白吃的,少年练就了一身常人不能比的力气、反应力、耐力和专注力之外,少年平时修习的站桩和三长九段十八停的呼吸吐纳也都有模有样。
如今,少年只要一拿起铁锤,每一下都能敲击在那个关键点上。但是有一点还是是让少年很是有些灰心丧气,就是他自从开始捶打现在的这根铁条以来,如今十年了,这根铁条的外在还是老样子。
曾几何时,少年心中有些烦躁,他专门到镇上的打铁的铺子观看过,那些铺子里的老师傅打一套农具下来,快的半天、慢的一天,一块铁疙瘩在他们手里,来来回回最多三个时辰,就变成了人们喜爱的模样。
而少年自己捶打的这根铁条,捶打下来不是一天,不是一个月,也不是一年,而是三五乃至十年下来,始终都是那番丑陋、黑漆漆、坑坑洼洼的模样。铁条粗不过半指,长也不过三尺,多年捶打下来,始终不曾变换模样。
少年实在郁闷不过之下,找到了那个开始生了孩子、慢慢变老的女子,讲述了心中的困惑。但是女子只是微微一笑,给了少年四个字:精诚所至。
少年不明所以,但是女子却不愿多讲半个字了,少年求索不得,只得告诉自己这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吩咐,只要她一天没有说停下,那他就打一天。
“呼!呼!呼!”少年岳长卿重重的喘着粗气,但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一下一下势大力沉的砸在铁条之上。
“三!”
“二!”
“一!!!”
呼!少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随手将那重达数十斤重的大锤子往地上一放,大锤砸击地面发出一声砰响。
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用厚麻布包着手拿起铁条在水槽那里淬炼,顿时滋滋滋白雾缭绕、热气逼人。
紧接着,少年拿起铁条往火炉里一扔就此不管,任由铁条在这火炉中灼烧。少年拍拍手,拿着木舀子蹲在水槽边给全身浇水,冲洗完毕后,少年换了条裤子和衣服,离开了这地下室。
初夏十分,对于龙川镇,这个时节还不算大夏之日,阳光也没那么毒辣。但龙川镇毕竟处于大晋西北,一个很大的问题不可避免,就是这个时节的温差,昼夜温差大,早晚温差也不小。
而一到中午,特别是正午时分,温度为全天之最,让早上还要穿长衫长袖多裹一层的人们,恨不得只穿无袖短衫。
所以正午时分一到,田地里忙碌的农人们纷纷停下了手头上的事,三三两两坐在大树底下,喝一口凉白开,或交谈或闭目短暂休憩或憧憬在干个把时辰回去,老婆孩子准备了怎样的午餐。
东奔西跑的商贾小贩们也都停下了忙碌的脚步,开始聚集在茶馆、凉亭或大碗铺子,趁这时候难得打个瞌睡。汉子们也用不着床铺被褥,就算睡到了地上,也不担心会受凉染感风寒。
其他的诸如碎嘴的妇人、小脚的老太、无事的闲人、醉酒的懒汉等也都或坐或躺在了阴凉处,这个时段人都是软绵绵的,懒得动弹。
但偏生就在这个时候,龙川镇入口处,出现了几位不速之客,为首一人是一位少年,长得面如冠玉、英俊潇洒,身穿一身华服,腰间佩剑、带上饰玉,让人一望便觉贵气非凡。此人在这一行人中看起来年纪不大,至多与龙川镇打铁少年相仿,但却分明是这一行人之首。
华服少年左手边是一位面目清瘦、眼神阴鸷的老人,这老人穿着打扮似如仆人,但明显地位不低,与那华府少年也只落半步。而且,看这老人的面貌,颇有蛇相,尤其是眼睛之内的瞳孔不似常人的黑瞳白仁,而是微微带有一丝镶边金缕,类如蛇眼。